灼冽

【中太】八夜草枕

“中原,新的诗集实在是很棒啊。”友人梶井基次郎端着酒杯,半醉半醒地称赞,“不是恭维你,这次的几首诗,着实比以前的多了些什么意味。”他低头做沉思的样子,而后恍然大悟地抬起头:“你这小子不会是谈了恋爱吧?”

我动手抢过他的酒杯,把里面的残液一饮而尽:“胡说什么?”

梶井迷迷瞪瞪地眯着眼睛看我,一脸坏笑:“说什么啊。你那根本就是恋人之间的情诗吧,是想给哪个姑娘看的?”

我伸手推了他一把,又向老板要了一杯酒:“不是恋人,也不是情诗。”我饮尽满满一杯酒,开口道:“但的确想让一个人看到。”

 

我们所坐的吧台前方的酒柜上就摆着一本我送给老板的诗集。

梶井若有所思地看了它一会问:“封面的画也是你自己画的?”我点点头。

他问:“那是谁?”

我说:“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段时光。是八个夜晚。”

他问:“是他吗?”

我说:“是画外的他。”

梶井显然已经醉了,但往往他醉的时候要更睿智一点。他问:“那是怎样的八个夜晚?”

 

现如今我再回想起那八夜时,就如同在早已建成的广厦的地基里挖出一只极久远时埋下的木箱。它的形貌与气质和这广厦截然不同、格格不入,且虽然埋藏已久,却连一点即将腐烂的先兆都没有,因而难免有些虚幻。但这记忆又是十分清晰的,像一个失眠了数年的人去回忆几年来唯一的一次酣眠。

现在在我的脑海里,结草为枕的八夜就是在疲烦且难以自处的人间艰难熬过来漫长的一段岁月以后,突然闯进来一个“桃花源”或者“碧落”一样的地方,遇见一个如烟缥缈苍白的人,在他膝上睡过八夜以后又回到了粗粝难以安居的人世,一切就像一个梦境。惊醒时恍惚又怅然若失。

我确信在那个温泉旅社的时光给我留下了什么,以证实它绝非梦境:然而我却寻不到。那东西只是静静附在我的皮骨上。

若要我去形容那日子予我的感受,我要斟酌于几个相反意义的词语:虚幻或者真实,漫长或者短暂,阳光明媚或者阴云低沉……最后我语言匮乏得只能挥挥手,脱口三个字出来:太宰治。

 

“太宰治。”他这么告诉我的时候,语气里颇有一种轻飘飘的怠慢,是对自己名字的怠慢。他眼角眉梢画出的笑意彰显着他的心意:名字在这个地方不过是淡淡的废笔,但若我硬要珍重地问,他便告诉我。

这让我觉得片刻之前以极慎重的语气道出自己名字的我可笑极了,甚至有些羞愧。但我又向来的骄傲的人。友人曾经在醉酒之后半开玩笑地说:“中原这个人啊,就算他在你面前跪下的时候,你都感觉他是在俯视你,或者起码是在一个一样的高度上呢。”

那骄傲仿佛与生俱来在骨脊里,虽然是根本无需刻意去维护的东西,我却总愿意不惜用各种愚蠢幼稚的手段去保护它。这种行为几乎是下意识的,乃至有时候我反应回来时也没办法从容地将那层保护写下,否则非削薄了一层脸皮不可。

因此我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重重地咬回了那个尾音,并刻意用了颇为轻佻的语气:“太宰。”

 

几乎是脱口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因为眼前人显然是我远远不可轻佻的。

尽然他不会在意,也能一眼看穿我的把戏,但这轻佻所带来的低迷难捱的情绪是被弹回附加在我自己身上的。

那天他穿了一件灰蓝色的麻质和服,领口开得很低,但并没有漏出想象中大片苍白的皮肤,因为他在里面套了一件黑色贴身的高领长袖。袖子从和服下伸出来,直盖住了他半个手掌。黑色的高领上方探出一段细麻的白色绷带,一小截素白的颈子与头颅弯出优雅的弧度。锁骨摩挲衣物,在身体上支起绵延的山川,点燃情‖欲的烽烟。

 

我猜想他在颈子上缠绕绷带的原因,也许是让人用刀子割‖喉留下了伤疤,或者是自缢留下青紫的勒痕。不论是哪一种猜想放在常人身上都足够讲述一大段的故事,但放在他身上哪一种都显得俗气。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觉得他身上的一切都该是我想不到、猜不透的。一种可能性一旦让我想到,就该立刻舍弃,摒之脑后。

他整个人让一切都俗了。连同身上的衣物,都像美玉上的刺目瑕疵,挂在艺术品屏风上的一块破布。

 

他给人以脱离人情义理所存在的印象,将人之必经的苦痛、吵闹、气愤、哭泣抛于九霄云外。他松松垮垮却气质凌然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就把我可笑的骄傲看透了、杀干净了,我便没于尘埃里去了。

像这样一个透彻又玩世不恭的人,读者们往往更愿意看到他的失态。

矛盾的人物是有味道的,让人物摒弃他原则本心儿备受煎熬的情节是吸引人的。坚持本真原则不曾动摇的人物固然是正派的范畴,但是在读者看来未免有些死板无趣。这种人的性格往往在故事中端就被观众摸透了,以至于接下来不论什么情节,观者都能理所当然想象出他或作何反应——总之他总会遵循着那点框架行动。

但我并非是个优秀的要给你讲故事以获得褒奖的小说家,我无法硬给他加上一些什么情节。况且以我认为,我们所能看到的、读到的故事和优秀小说家常用的框架,没有一个能套到他的身上,他本人所有的魅力远比任何小说人物要强大。与其使用套作和故弄玄虚的笔法,还不如平铺直叙来的有力量。

 

他无疑是美的。是能够让人在奔波于金钱、利益、浮躁喧嚣长久之时,一眼望进他去而能忘却那一切片刻,静立在原地,沉下心来的美。他像是一种文学的、抽象的代表,是东方的田园诗或者西方乡村文学以及北欧神话的凝缩,是有着与这山里云雀一样的效用的神物。

他问我:“你是写什么样诗的人呢,中也?”

他一开口,便又把我从尘埃里拉回了我们平等的地位,我这才回了神。固然,我骄傲、率直、喜斗,难免尘俗。但我依然无理由地折服于美。

实际上,以上内容是发生于我到那里的第二夜了,彼时我们已经在前一天傍晚见了面,我没有问他的名字。

 

初见时我是个跋山涉水而来的风尘仆仆的旅人。他立在河边,见我从山里走来,向我微微一笑:“你的身手真不错。”

没有敬称,也没有颔首或者招呼,像熟稔的朋友,只是径直一句,但却并不突兀。我的身手的确不错,我没有对这陌生人的赞誉感到疑惑,也没有指责他不够礼貌的熟络语气。天下美人皆旧识,我点了点头。

他说:“这山里的路很难走,但有很多云雀。”

我也确实很爱那山里的云雀啁啾。那是让人忘掉一切,一时间变成白痴的众多方式之一。我一路就像个身手矫健的白痴,踩着难走的路走来。

“We look before and after , and pine for what is not .(我们瞻前顾后,渴求虚无憧憬。)”

他的英文发音意外地锋利宛转,与日本人向来圆钝钝的发音方式不同。我听出是英国诗人雪莱的《致云雀》,接下来该是“Our sincerest laughter ,With some pain is fraught; 
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 thought. (我们最真诚的笑颜,也包含几分凄楚。我们最甜美的歌曲,倾诉最悲哀的思绪。)”

他孑然一身,却像靠立在什么物体上一样松垮又恣意,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融进了空气里,念着一首雪莱的诗。

 

我不确定他是否希望我接下去,于是我折中地假装没有听见,举起手中的相机:“可以为你拍张照吗?”他欣然点头,问我:“你是摄影师?”我低头摆弄相机,说是的。

他顿时来了兴趣一样,这倒超出了我的预料:“我该做些什么动作,摄影师先生?”他张开双臂,平白又有了稚儿般的憨态。

我抬起相机,从屏幕里看他,变换了很多角度,却始终只能看到一个形貌昳丽的男子罢了,那只是他的皮囊,他绵延山河烽烟的皮囊,而不是他。我从相机上抬头,哑然失语。

 

世界上没有一种相机能够完全模拟人眼。我毫不质疑优秀的摄影师能够在手指弹动之间将山河灵性摄入胶卷,将人性锁进存卡。但我好奇是否真的有人可以拍出他的风骨。我坚信在我将目光从相机转到他身上时,他人才猛然显现出相机无法捕捉的、鹿般的天真灵巧和夜雨般的阴郁与感染力。他是圣洁、是污秽,是神、也是魔。

我只能哑然。

我收了相机,摇着头对他说:“你不上相,我来为你画一幅画吧。”

 

在照片中一个人不得不被显影成一个具象实在的东西,往往就会变得可以识得、不容辩驳的存在着。而画与诗文不同,在画中、文中,任何人都可以是一个抽象的影子,一团明明灭灭的雾气,一个象征。因而表现力和气质都有了更广阔的天地。我毫不怀疑地以为,一位大师在纸上信手涂鸦,都会有所谓“悟性高超”“富有艺术感”的“伯乐”闭目嗅嗅闻闻,大叹:“我懂了!实在妙哉!”

 

他问:“你是画家?”

我已摆好了画架,回答:“方才是摄影师,如今是画家了。”他笑了起来:“那么,你是诗人。”

我正将画笔掏出来,为他颇为挨近事实的结论震惊了片刻,稍而回答:“不过是来此处寻得诗境的片刻逍遥旅人。”

他便沉默片刻,开始为我未落笔的画作指点:“你若要为我画一幅画,就画这条河,画我的尸体在河水中飘荡的美丽图景,要安详,要宁静,要明朗而充满朝气的死亡。”

我滞了滞,如果是个玩笑未免有些过于出格。他看我愣怔,平淡地问:“怎么,想象不出所以画不了吗?”还未等我的回答,他便纵身跃进了那条河里,自然而然,动作行云流水没有拖沓,仿佛他是生在河里的神仙,本就从来没有上过岸一样。

 

待我费尽力气将他从河里拖上来的时候,我气喘吁吁,早已忘了他的所谓神性:“你……你有病啊?”氤氲的水汽蒙住了我的眼睛,河水把我们的衣服都浸湿得沉沉的,水滴滴在草地上,湮染开淡墨的朦胧。进入内衣的水被体温烘烤得温热且难受,我坐起来,一点没了风度地拉扯着。

而太宰就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似乎我救了他生命或者直接结果了他于他而言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一样的存在着。日影西斜,我喘着粗气看着他漠然的侧脸。对于我,实在是没办法对着一个刚刚轻生被我救起还没有一点反应的木头人再保持拜祭神仙一样的崇敬,于是我说:“喂,你知道附近的歇脚的地方吗?”

他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如果小矮子愿意给茶水费的话,就来阿婆这里住吧。”说着他眼珠一转,滚到狭长的眼角,阴恻恻地看我,“诗人想必很有钱吧。”

 

彼时我已经二十有余,早已失了十几岁时候骄躁狂傲的少年心性,学得能够将他人无关痛痒的羞辱性的言语看做画屏上一句题词。因为画中一切皆是不属于凡世的东西,虽然长年来诗人们都前赴后继地追求着“入画”的境界,但画中终究是画中,只要它安安静静在偷偷待着,不像什么“画壁”的美仙女一样出画来,或者人进画里去,不管那里发生什么都没办法牵动人间一点利欲动荡。

但我又不能假装这些羞辱批评的言论不存在,因为它们实实在在是存在的,是叫人口里说出来的。因而我将它们当做画中的东西,存在,但无法对我所在的人世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除非我亲手上去将它摘出来。

诗人往往是饱受争议的。那时我已经对于入画的这一方法很熟稔了,想来没有失态的时候。但那天我却忽然就复燃了少年心性,咬牙切齿地对他:“你说谁是小矮子?你这脸色像即将缺氧而死的青鲭一样的家伙!”

 

事实上,直到第一夜我已躺在温泉旅馆的房间里的时候,尚还不大明晰地思考着到底为什么会对着太宰失态。

想着想着思路总是离不开云雀。我颇不信服地聊‖慰自己,大致是山间一曲云雀的歌就洗了我的脑子,将专属于诗人的那些忧愁都洗净了,连带着铅华和稳重都抛到不知哪里去了。因而整个人都回到了十五六岁少年时候的状态。

况且太宰身上的气质未免过于令人屏息,仿佛被人拽着一条腿陷进了泥潭里,根本没办法动弹。而这时候也压根不会有人来施救,动是动不成,生还也没有可能。那与其在原地本本分分地等死,倒不如叛逆地非要动起来看看。

 

 

第二天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了,我郑重地问了他的名字,他也从善如流地改口叫我“中也”。但我尚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你是写什么样诗的人呢?”

一个诗人怎么能概括自己所写的东西呢?那难道不是如同母亲对于自己的孩子、树根对于树干的概念吗?若是一位母亲在外没有节制地夸赞自己的孩子,未免有些过于骄傲还有自夸的成分了。但若是贬低又心里泛堵,别别扭扭的。而树干虽然靠着树根的滋养生长和茂盛,固然可以说整棵大树都是从树根诞生的,但要让树根来说它所孕育出的东西,它不也是只能支支吾吾吗?它自己也不能览尽树的全貌。

因此我承诺他:“往后我会给你寄一本我的诗集。”

他却摇头:“我会自己去买的。但我要在书店里寻找,如果碰见了,我就翻开看看。里面的内容要是真真值当,我就买下来。因为往后你离开这里的时候,你已经是个陌路人了。我不会因为一个陌路人的名字,去买一本不值当的书。”

这次我干脆没去克制我的少年傲气,我只下意识地去与他相处:“老子的诗,自然是值当的。”

 

 

第三夜我做了这样的梦。

我梦见太宰就站在第一天我从山间走来的那条路口,告诉我:“中也,我将死了。”

我看他面色健康红润,甚至比我见到的平日的他还要健康,身上仍是那种小鹿般的、灵巧的光辉。于是我说:“你真的要死吗?”

他说:“真的。我是喜悦的,你能感觉到吗?”我抬眼看他,却看见他哭丧着脸。但我说:“是的,的确是很有感染力的喜悦。”我又问他:“你将什么时候去死呢?”

他说:“马上了,很快。我的心里被点起了火了,那簇火淬成了一把刀,那把刀就是要杀死我的刀。”

我摸了摸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种子,撒在地上,于是从地里长出了刀来。我捡起了那把刀,嘴里喊着“我不希望你死”,将它捅进了他的心脏。他没有露出半点痛苦或者不适的表情,他对我说:“你会等我吗?”

我说:“也许我会等你。我要在哪里等你?”

他指着太阳说:“日升日落为一天,日落日升为一夜。我要你等三百个日夜。届时,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然后他就死去了,一只夜莺衔走了他的身体。我在原地坐下来,周围竖立起悬崖峭壁,我抬头仰望,只能看到日升。

不知道坐了多久,也忘记了多少次日升,我身边终于盛开了一朵昙花,轻轻吻着我的面颊。我想摘下它,却发现我也盛开了。

夜莺衔走了我的身体。

我醒来了。我没有将这个梦讲给太宰听,因为我猜想那天一起床我就忘掉了这个梦,直到数年以后才又想起来,并且意识到那如同预言一样的对话。

 

 

第四夜他闯进我的房间,我正在看书,吓了一跳。他反手将门关上,问我:“在看书吗?中也也会看书吗?”明明说的是很嘲讽的话,语气却柔和昂扬得不行,好像在褒奖我一样。

我从善如流地回答:“进屋要敲门啊,混蛋太宰。”

他拿起我手里的书念它的名字:“《蒂凡尼的早餐》。”他的这一句淡淡的念文,顿时砸的我头脑一度混乱,然而细细想起,却又自然而然的平静恬淡。就像一个故事开始前,旁白首次念出这个故事的名字,于是这个故事开始了,整个属于这个故事的世界开始运转,所有的人物事件和因果都运作了起来。他的声音就是有着这样奇异的力量。但他不去讲述这个故事,他把书递还给我,请我念给他听。

我不愿意终止这个已经运作起来的世界,于是我问:“你读过这本书?”

他坐到了桌子上,还是那样松松垮垮却毫不颓靡的气质,令人头晕目眩地说:“如果没有读过的话,就不会叫中也你来为我读了。”

于是我随手摊开一页。他看着我,眼神里明明是了然的神色,却要好奇地问我:“不从开头来读吗?”

我说:“如果我从头开始读,我该在哪停下?”

他说:“终点。”然后他笑了起来:“读书本不该是从头读到尾吗?就像人出生,活到死亡。”我反问他:“那么你是那样做的?”

他耸了耸肩,示意我去读。

“从夏末到初秋过的那最后几个星期,在我的记忆中也已经模糊了。也许是因为我们俩互相的了解已经达到了这样甜蜜的深度,两人更经常地用默默无语来代替语言进行交流:一种亲密的安静气氛代替了紧张气氛、无休止的闲谈和追求,虽然后者所产生的的友谊更显眼,在表面上更带戏剧性……”

我很深沉地一直读到后面那一页的末尾,然后抬头看他。

他眼里亮晶晶地盈着月色,唇角弯弯地回答了那个问题:“我本该那么做的。”

 

 

第五夜他带来了一部VCD。我看着这房间老旧尘封的机器:“这还能用?你会修?”他把碟片甩给我,歪歪斜斜地靠上了软塌,和服的领子松垮地坠到手肘,低眸之间的缠绵媚色让人怀疑起神社里白色的稻荷神化作人形来。

“当然是要中也来修啦。”

 

我接住他抛来的碟片,恐吓地挥了挥拳头。但实际上我内心里也并没有想过他会来做这事的情境,因他原本就是脱离于人情义理之外,连同人世间的杂务技艺也该一窍不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没有问他带来的是什么电影,因为当他走进来时冲我挤眉弄眼的神色已经将片子的内容道了出来。

我把碟片放进VCD里,指示灯意外地一下就亮了起来。我俯身吹了吹机器上附着的灰尘,去按显示屏侧面的开关。这次倒是没有顺利地得到反应。这家旅舍实在是许久没有客人来了,想必一直是惨淡经营。就连我来入住的那天晚上都是阿婆现帮我打扫的房间。

想来就算一直没有客人还是坚持开下去的原因,只能是主人根本不是为了挣钱而经营着。前些晚上打听过,阿婆并不是这家旅舍的主人,反倒也是旅舍的长住户。因为常年没有其他人,也就自然而然担下了主人的位子,大概也是将这里当做了值得负责的家。

 

我没有向阿婆打听太宰的事,照理来说这个年纪的孤身老人都习惯于将身边的年轻人当做自己的孩子,遇见生人总是会侃侃而谈的,我原以为她会以“治那孩子……”作为开头和我碎碎念几番,但她只是说:“除了住宿费以外还给了这么多茶水费,真是太谢谢啦。晚上泡温泉的时候要小心一点,从堂屋到池边只有一盏不大灵光的小灯。”

 

我也并非是对太宰毫无兴趣,只是觉得他并不像是会与人产生联系的实在的人,而是一个缥缈游离在世间的影子。况且关于他的事情我并不愿意从别人嘴里听说,他想让我知道的我会从他自己嘴里听到。

现在的人大都缺乏这一点点到为止的尊重和觉悟,在对一个人感兴趣的时候往往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或者不惜从各种人口中打听刺探。虽然于我来说没什么坏处,我也并不激烈地排斥,但是于被打听的人或者主角自己总归不会留下什么好的影响。人常常是当他人向自己打听一个自己熟知的人时候,第一个反应都是灾难化的:“什么?他惹上什么事了吗?”而决不会想到是这位熟人做了什么好事,别人追着要报恩呢。

 

我犯愁地看着不管怎么样都不肯给一点反应的电视机,没有把握地将电源拔下来重新插了上去。然而虽然刚开始冒出了一点闪光,但下一刻就灭掉了。

太宰在身后含笑地看着我,嘲弄般地开口:“小矮子真是太笨啦,明明在这样古老的机器身上就该用古老的维修方法。”

我转头对着他挑眉:“哈?古老的方法?难不成要在它前面跳一段祭祀舞请求它开机吗?”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整个面容都喜悦地亮起来:“也许中也可以试试看!”

我狠狠地握拳砸在电视机顶上:“你怎么不自己……”

电视屏幕突然啪地亮了起来,蓝色的电影开场字样模模糊糊地跳了出来。

我愣了愣,果然敲打是最古老的维修方法。

 

我走到窗前,打开了木头窗子。外面就是通往温泉的路。那一盏不太灵光的小灯在纸罩的下面深沉地亮着,微微照亮了灯旁不知被谁摆上的一枝桃花。

我走回到他身边,也靠在软榻上坐下,深灰色的亚麻条纹和服和电视机里《蒂凡尼的早餐》并不相称,但古旧的美感却意外地在日式旅舍和西方礼服中间碰撞了起来。

 

我们穿着和服在《Moon River》*的伴奏下跳了一支舞。

事实上我并不是个会跳舞的人,似乎一直是太宰操纵着我的步伐,时而是男步,时而是女步,时而换成日本艺伎跳得颇有民族风味的舞。

最后他说:“中也,为我作一首诗吧。”

 

 

第六夜我邀他浴温泉。

他询问我:“中也作为诗人,一定懂得‘入画’的方法?”

这个“入画”的方法事实是我自己暗自琢磨出来的方法,名字也是自己在心里随意就叫了的一个名字。按理说旁人是不知道的。但当他脱口而出这个字眼,我却分毫没有意外。仿佛他原本就该知晓一样。

 

他说:“这么多年以来,我也一直是以‘入画’的方法来看人与世间的。如果从那个超然俯视的视角去看人的活动的话,就像在看画中人一样,那么一切都是昭然若揭的了。就像观看蚂蚁行迹的时候常常能够猜测出来蚂蚁下一步将要走到哪里去,人们的行为轨迹于我来说也是非常清晰的。因而一切都在预料内就不会有大喜大悲的情绪。”

我注意到他在浴温泉的时候也没有摘下身上的绷带。但衣物的加多反而增添了情‖欲的味道,如同山峦与树木草丛、河流与游鱼的关系。

“但是若是想要在人世安居,彻底地将自己置身画外是没有办法的。所以人世对于我来说未免过于难以安居了一些。于是逃掉这个地方,企图寻得容易安居的角落,以为在此处便可以安心地去将一切当做画来看。”他转头看着我,眼睛里盛着格外斑斓的色彩,我知道他将要说什么,因为那也是我的心语,“但是中也你自己从画里走出来了。”

 

我告诉他,也像在告诉自己:“我总要回到画里去的。画里尚且也有画。届时,我要将你也拉进画里。尽管我们不在同一个角落安居,但我们总在同一副画里挣扎地活下去。”

说完“活下去”,我便想起了初见那天他纵身跃进水里的画面,进而想起我还欠他一幅画。

然后他说:“你尚还欠我一幅画呢。”

我才看清他眼里的斑斓色彩是我。

 

 

第七夜,他说:“是你点燃了我心中的火焰,所以也请你来熄灭。凭我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

我望着他在烛火下的面容,那神情里有一种孩子般的无助和无力,我想他仍是迷离于世俗以外的一个物。我们的确没有改变彼此,我们只是按着各自的轨迹行走,偶然轨迹交汇了短暂的一瞬,我便以为是这一瞬里我的所作所为让他向接下来的轨迹行去了。然而却不知实际上他本就该往那个方向去的。要给他的画突然有了构想。

 

 

第八夜,我走出了他,回到人间。

 

 

我讲述完以后意识已经被酒精侵蚀得模糊了。我对着酒杯愣了一会神,才想起我讲出这个故事的原因。

我转头去看梶井,他早已熟睡了。

 

 

 

 

 

*《Moon River》:由奥黛丽·赫本演唱的歌曲,首次在电影《蒂凡尼的早餐》中出现。

*是你点燃了我心中的火焰,所以也请你来熄灭。凭我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引自《斜阳》。

*草枕:夏目漱石《草枕》。本文有对夏目先生粗略模仿的元素。


评论(2)
热度(172)
  1. 共2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关于我

尽倾江海,赠饮天下。
© 灼冽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