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冽

【双黑】和平热线

几十年后我在战争纪念馆见到那个男人的照片的时候,我已经老眼昏花,看不清铭牌上刻着记录生平的字了。只有照片下方最大的三个字还能辨认得出:太宰治。

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我颤巍巍地停了下来,第一次端详这年轻人的面容。他对着镜头温和地笑着,那张清秀英俊的脸和几十年前顺着电话线传来的声音完美地融合了。

我有些难以喘息地叫孙女把铭牌上的字念给我听。她有些疑惑我的失态,但还是读了起来:“太宰治(xx31--xx53),在异能暴动战争中秘密潜入反动异能者总部,卧底两年间为中央传递无数有价值的情报,为战争的胜利与民众安全和平做出巨大贡献。xx53年,在为总部传递回最后一份决定胜局的情报后引爆了敌方基地,光荣殉职。时年22岁。——是位英雄呢,奶奶……”

孙女惊讶地看见我脸上的泪痕,抬手稳稳地扶住了我:“奶奶,您哭什么?你们认识吗?”

 

我年轻的时候曾是和平热线的一名接线员。

那几年,有一部分异能者突起暴动,宣扬异能者才是优秀的人种,意在奴役所有没有异能的普通人。这部分暴动者为了夺取政权和特务科、军警展开了长达四年的战争。和平热线以为难民送去希望的名义,给流离失所、无法与亲友取得联系的人们寻人、接线。

 

每一天我都听着电话两头久未相见的亲人朋友们倾诉衷肠、痛哭流涕。起初我还愿意去听一听,为之感动哀叹。但后来逐渐见怪不怪,觉得这份工作消极而无聊起来,就算炮弹爆炸的声音一天内在耳边响起数十次,也能依旧处变不惊地敲击键盘。

直至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

 

听声音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开口十分冷静而彬彬有礼:“接线员小姐,工作辛苦啦。可以麻烦您帮我接到4xx-42619吗?”

即使是职业素养很好的我,听到这话也着实愣了一下。

一般讲来找我们帮忙接线的人都不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只能模模糊糊地说出那人的名字或者大概所在的地区。比如今早打来电话的一位慌慌张张的女士——“我想找一个叫芥川龙之介的人,18岁,我们走散之前大概是在阳海区……”听她的语调既像是弄丢了孩子的保姆,又像是找不到恋人的少女。不管怎么说她很幸运,我们很快就找到了芥川先生,并为她接上了电话。刚一接通那少年就粗着嗓子对哭哭啼啼的女人吼:“吵死了,樋口!”

有的人我们能够在系统中找到,而有的人的信息实在变化太多,我们也无能为力。还有的人打过去以后电话一直没办法接通,生死未卜。

 

好奇心驱使我开口问道:“先生,如果您有对方的号码,为什么不直接拨给他呢?”

他低低地笑了,半开玩笑似的说:“因为我不想让居心叵测的人知道我们有联系。真是麻烦啦,小姐。”最后带上了一点令人心软的恳求语气。

那时候我脑补了很多可能性,偷情的丈夫瞒着妻子与情人通话、反叛的军官和敌人私通、违法走私的商人等等。现在想来,他的这种方式颇是聪明之举。不仅他们之间不该私自联系,更是因为当时他的行动是绝对机密的,这样通过转接,任何人也不能从对方那边通过IP查找到他的地址。

我为他接上了电话。

 

那边等了许久才接通,也是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声,声音略微沙哑却带着迷人的磁性。显然他已经有些疲惫,但还是很礼貌地开口:“您好,我是中原。”

我和中原一起等着对面的回答,然而却是长达几分钟的沉默。我的好奇心更加浓烈起来,但难免的不耐烦。我想如果我是中原的话,如此长的时间得不到回应,早该挂断了。

我夹在沉默当中,迷惘而茫然。不知为何我似乎觉得这静音里有一种坚实的、无与伦比的默契在流淌。

不知道谁那边响起了操练军号的声音,我猜想他们中起码一人应该是军营里的人,但不知道是暴动军还是军警那一边。想到暴动军的人,我的手心不由得冒出了紧张的汗水。这时,打来电话的那个男人突然说:“我该走啦。”

而中原似乎是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下意识开口:“混蛋……”

电话被挂断了。我们的耳边同时响起了忙音。

我很有职业操守地立刻打开麦克,尽量一如往常沉稳地告诉他,先生,很抱歉,对方已经挂断。需要为您转接其他地方吗?

中原似乎如梦方醒一般,方才哑掉的声音都更清明了一些:“啊,转接?转接……是和平热线?”他语调里带上了一点了然。在我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以后,他温和地道谢,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不明就里地切断了通话,然而没有来得及细想,下一个求助的电话已经拨打了进来。我习惯性地用食指轻轻抚摸着听筒,那一套职业的问候已经通过舌尖的肌肉记忆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空下来的脑子还回想着刚才的对话。

这是不能怪我的。在战争的背景下,太多的人痛失所爱或者流离失所。日夜耳边都是焦急的痛哭和抱怨,这些负面又千篇一律的东西久而久之会给心理带来巨大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中原和那个年轻男人令人疑窦丛生的对话,就如同擦亮了蒙尘的窗子。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对面女人的哭喊就将我扯回了现实:“芥川先生——”另一边一个似乎在哪听过的男声愤怒地回答:“樋口!!我才出门找物资二十分钟!!!能不能别浪费和平热线的资源!!!”

我悄悄地拉远了听筒。

 

 

那天之后,我没有想过我还会和中原先生那两人的故事有所交汇。我只当那是我无聊工作中的插曲,第二天我便仍然变回了那个礼貌而麻木的接线员,传达着不幸或者万幸的消息。听着悲痛的哀嚎或者恋人的喜极而泣。

日子一天天过着。反正炮弹还没有落到我的身旁。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我们这一代人的一生或许就将这样过去。就像某位频繁打电话来的女士说的,“我看不出现在有什么人在为结束战争而努力。感觉他们都沉浸在斗智斗勇的快感里。以为自己是时代的枭雄。”

就在我感觉我已经快要成为一个接电话的机器人的时候,我又接到了那个男人的电话。

“喂接线员小姐,工作辛苦啦。可以麻烦您帮我接到4xx-42619吗?”

此时距离上次接到他的电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本来困得摇摇欲坠、只会麻木重复台词的我突然似乎被电了一样惊醒,一时间只觉得这声音和念白熟悉。我结结巴巴地问:“我是不是接到过您的……”

那男人笑了起来,声音听起来爽朗而有朝气,似乎与硝烟遍布的世界格格不入:“是的,小姐你记性真好。麻烦啦。”

我有些激动的请他稍等,然后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边也是熟悉的男声:“您好,我是中原。”我屏住了呼吸。

这一次,男人开口了:“呀。小矮子。好久没见啦。”“混蛋你疯了!”中原先生几乎在男人开口的同一秒就骂了出来,“你以为你现在处于什么位置?你的命只是你自己的吗?!”

男人听起来依旧快乐而沉稳,声音里带着舒缓人心的力量:“你不相信我吗。”

中原沉默了几秒,突然说:“我换号码了。混蛋青花鱼,你用不着知道。”男人嗯了一声说:“我该走啦。记得和接线员小姐道谢。”

 

我还没缓过神来,他已经挂断了电话。只有中原先生在那边低低地骂了一句,然后温和而礼貌地对我说:“麻烦您了,接线员小姐。请不要说出去。”

我有些慌乱地摆正座机:“当然先生,您在和平热线的一切通话内容都不会有除接线员以外的第四个人知晓。”我顿了顿,不由自主地用上了没那么官方的语调,“我为您祈福。希望您二位生活愉快。”

 

后来我时不时仍会接到那男人的电话。有时几个月打一回,有时几个星期。最长的一次隔了七个月。他们不经常说话,即使聊天,内容也无关紧要地脱线。比如他身边刚刚飞过了一只蝴蝶,或者今天吃了什么样的蘑菇有点产生了幻觉。他们从不问对方在哪,在做什么。大部分时候沉默。

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了那男人的名字:太宰治。或者起码中原是这样叫的。他脱口而出那个名字后似乎觉得失言,太宰挂断电话后,他罕见地又向我确认了一遍我绝不会将这件事情说出去。

那给我一种被重视的感觉。这种怀揣重要秘密的错觉甚至给了我一种生活的动力。我甚至觉得这是能够左右一些重要东西的事情。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一切。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一件温暖的秘密。在那个人人自危的乱世,他们两个却给了我一种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背叛的感觉。甚至可以为此忍受严刑。

这样,我在例行接通其他人电话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比以前更有人情味。也许是因为太宰治在七月的某一天遇见了一只绿色的蝴蝶。或者是吃蘑菇产生了蜗牛形状的幻视。

我似乎重新拥有了共情的能力。

 

有时他们会沉默很久,只有两边的背景发出或细微或嘈杂的声响。于是我便静静地听,某一刻,我甚至感觉我可以触摸到他们。透过他们中间流淌的默契,和某种难以言明的感情。

他们在我心里也因此有了模糊的轮廓。我想,如果在街上见到,我应当不会认错。

 

太宰每次拨来的号码都不同,但我对他的声音已经逐渐变得很熟悉。当我开口说出“您好这里是和平热线,有什么能够帮助您的吗”,他那有着总是愉悦的上扬尾调的声音就能够被我一秒认出来,并在他说完要求(“又是我,麻烦小姐帮我接通4xx-42619,辛苦啦”)之前按好那个号码。

 

实际上,由于所有需要用的电话号码都记在系统里,我几乎一个电话号码都背不下来。但我有一次使用自己的私人电话的时候,手指居然不由自主、无比熟练地摁下了4xx-42619。它竟然成为了我唯一一个背得下来的号码。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拨了出去。我一惊,下意识开口准备道歉解释,却只听到了话筒里传来了机械的女声:“抱歉,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不明就里地放下手机,愣愣地分析“空号”的意思。

明明刚才还用和平热线的座机打通了这个电话,如今换成我自己的手机却不行了。我向同事借了一部手机惴惴地打过去,也是一样的“空号”提示。我又试着用和平热线总部其他机位的座机打过去,一样的接不通。我借用职权之便,查询了这个号码变成空号的日期,正是太宰先生第一次打来电话的那天。

从那天起,它便成了一个只有我工位的7号座机才能够打通的号码。

只有太宰先生打得通的号码。

 

因此在第二天我又接到太宰先生电话的时候,我隐隐感觉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听觉也比往常更灵敏地捕捉到了口令、打靶声、纸张翻动的声音。甚至硝烟的味道。

我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他们并不是来自乱世以外的某个桃源,通过和平热线沟通感情,分享生活。相反,我想他们甚至处于漩涡的最深处。

某个我没法窥探的地方。

 

这样的通话就这么持续了四年。

我最后一次接到他电话的那天,也是和平热线开通的最后一天。

那天太宰的声音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有一点运动后的喘息声。他一如往常地说:“拜托啦小姐。”然后我帮他接到4xx-42619。

中原先生接起电话后,没有像以前一样骂他混蛋。太宰也没有先开口。他们似乎只是安静地听了一会彼此的呼吸声。

直到中原先生平淡地说:“如果是我我不会待在那个位置。”

太宰轻快的回答:“没关系啦,都一样的,中也。”

中原先生沉默了几秒又说:“你一发信号,我立刻让军警……”太宰先生有气无力地打断他:“我知道啦中也。你开心吗?”

我没猜错。中原先生果然是军警的一员。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个面目不清的男子,站在智慧屏前看着某个代表友人的红点,手中握着指挥军队的对讲机。

脚步声越来越大。

中原先生说:“混蛋。”

太宰君说:“嘛,我倒是很开心呢。我该走啦。”

巨大的爆炸声音传来,我下意识丢掉了听筒捂住脑袋,那一刻我以为炮弹终于落到了我的身边。直到我发现撇开听筒后就没了声音。我环顾四周,发现大家不知道为什么都围在了窗边。重新捡起听筒,里面已经是忙线的声音。

我怔在原地,旁边突然又传来爆响。我反应片刻才意识到那是欢呼声。我问身边的同事怎么了。她凑近我的耳边,雀跃地告诉我:叛军的指挥部爆炸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战争结束了。

 

如今和平热线的总部已经废弃了几十年,尘灰积了一层又一层。我缓慢颤巍地走到我年轻时的那个工位上,拂开污尘杂物,看到了那部我无数次用它传递着爱意与希望的电话。

孙女检查了一下电线,惊喜地告诉我:“奶奶!这部电话还是完好的,只要找到移动电源把它接上,就还可以用了。”她又小心翼翼地端起电话,拆开后面的面板看了看,拆下了一张小小的芯卡:“连电话卡都还在呢!”

神明在上。

该是什么样浓烈且深切的爱意,贮存在一张小小的卡片里,历经五十年的暗无天日、潮湿阴冷,让它完好的保存了下来,经年不腐?

 

孙女笑着对我挥舞那张电话卡,那张世界上唯一能够打通4xx-42619的电话卡:“您如果想用,也不必连上这部电话了——随便找一个电话把这张卡插进去就可以了。”

我安静地摇了摇头:“去为我找一个移动电源吧。”我伸手接过那张电话卡,插回电话后面的面板里,拿起话筒放在耳边。只有这部电话,能够让五十年的时光忽然倒转流向,浩浩汤汤的岁月洪流轰然倒淌回到了那段峥嵘的往日。

在发电机的作用下,那台座机和匹配的电脑全部运转了起来。我转了转拨号盘,有些生锈,但仍然可以使用。电脑缓慢地开机,硬盘里,我看见了那个我在寻找的东西。

是通话的录音记录。

四年来,字字句句,每一片沉默。每一次祝你生活愉快,都在里面。我把硬盘拔出来握在手里,拿起听筒。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扯着我,耳边的依旧是那部崭新的电话,身旁依稀是几十年前硝烟味道的风。

 

电源已经插好,小型发电机微微的蜂鸣回漾耳畔,我颤抖地伸手,转动轮盘,拨出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太宰?”

早已不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嗓音,时间没有怜惜我们任何人,毫不留情地在他和我的声音里都刻下了皱纹。只有他深爱的男人,被遗留在时光的深处,得以赦免,永是少年。

我的视野渐渐有些模糊,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汇集了薄薄的一层。耳边吹过一缕那个年代的硝烟味的风烟,将我鬓边白发吹乌,将我面上皱纹一一抚平。我低头,又看见仍是七八成新的那部电话,耳边声音似乎也变回了往日少年,只是没了当年凌傲意气:“……是你吗?”

25岁的我轻轻吸了吸鼻子,一如往常地秉着一名接线员的职业素养,声音带笑:“您好,这里是和平热线,请问是中原先生吗?我们想赠予您和太宰先生,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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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倾江海,赠饮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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