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冽

【双黑】以吻入殓

感谢能够喜欢,期待能够指出问题,希望红心和蓝手留给真正优秀的作品。


见到中原先生的时候他的眼底明显地泛着疲惫的红色,脸色也很憔悴,像是好几夜没有合眼的样子。发丝也有些凌乱。

“嘘,问的话稍微小一点声,”他请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他还在睡。

我注意到他还穿着那天的那套衣服,上面的血迹甚至没有被擦拭,和他身上总是带着的酒香混合,散发出一种苦涩腐烂的味道。

我点点头,翻开了记录本,在上面郑重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1XX2年,3月14日。”

 

中原先生拿起茶壶晃了晃,听见水声回应后在两只烫金的山茶陶瓷杯中倒入了壶里不知名的淡黄色液体。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有一点液体洒在了腕边,他并未察觉似的抬眼问我:“需要加糖吗?”

我摇摇头:“不必麻烦了,中原先生。”

然而他却自顾自地把手边一包粉状的东西倒进了我们两个的茶杯,俊美的脸上是一种游离于世界之外般的茫然:“这下应该够甜了。”

我忙伸手接过茶杯,礼貌地啜了一口,险些全部喷在精美的紫檀木桌和真皮沙发上。

——这什么——我强咽下口中的辛辣,分辨出大概是放了几天的变质茶水加上了胡椒粉。

我看着中原先生表情麻木地一饮而尽,眼角有点抽筋。

 

“中原先生,您是从——如果我说错了您可以纠正——十五岁开始和太宰先生同居的,对吗?”我终于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眼前的男人缓缓抬眸,钴蓝的眼瞳里翻涌出自今天我见到他第一抹碎光。他点点头:“是……十五岁。没错,十五岁。”

他的右手拇指开始不经意地摩挲无名指的第三关节,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白印。

我望着那双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想象它剖开血肉、抚摸脏器,而非在琴键上翩飞起舞的样子。

中原先生是非常优秀的法医,同时也是非常优秀的入殓师。

他曾在摄像机前讲述他为一名跳楼自杀的死者整理遗容:“那个男人从横滨最高的楼顶一跃而下,砸在地面上,他的尸体面目全非。甚至没办法辨认出各个器官。太过残破。”

但中原先生还是成功修复了死者的尸体,“他还很年轻,二十岁左右,而且那张脸——在我复原了以后来看,是很英俊的一张脸。我检查了他的骨骼和关节,他从百米高空跃下,这个漫长的坠落过程中,他没有反悔。没有挣扎。他享受那个过程。”

最后中原先生抬眸望着镜头,声音刻意挑出一丝森寒,眸子里却是一种不满的娇纵和无奈:“但是无故求死的人,尤其是那些丧心病狂的自杀狂,请再也不要经我的手了。”

 

我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您与太宰先生成为恋人多久了?”

太宰治先生是非常有名的手工钢笔工匠。

他的钢笔我曾有幸使用过一次,笔身所用的色彩明明沉郁压抑,但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绚丽华美的不真实感。握在手里冰凉舒适,笔尖是手工切割的18k金制成,墨水流淌在笔下,顺畅而优雅。它的质量是沉甸甸的,我没办法去形容这支艺术品给我带来的那种虚幻与真实交杂的感受。

太宰先生一支成品的工期是两个月左右,价格的确高昂,可遇不可求。

他的钢笔从不卖给文盲土豪和无知商人,“如果你不打算用它来写字,就不要买走一支钢笔。”

中原先生的上衣口袋也别着一支钢笔,是深沉的蓝,在灯下仿佛有流光包裹。

但中原先生似乎并不使用这支钢笔。

恋人……?我们从来没有成为过恋人。”他微微蹙眉,钴蓝的眸子望向我。

 

我想起曾经一次报纸的专访,我的那位同行询问太宰先生和中原先生的关系。太宰先生笑盈盈地抬起头,鸢色的深潭荡开暖意:“我和中也嘛——非要说的话,是无话不谈的——等等,大概除了‘我爱你’这句话以外——无话不谈的,主人与狗狗的关系哦。”

说完,先生还夸张地抖了一下,作出嫌恶的神情:“和黏糊糊的小蛞蝓说‘我爱你’什么的,啊,光是想想就恶心的没办法说出口啊。”

中原先生在旁边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然后按住帽檐,阴影遮住了半张脸:“是朋友。”

记者小姐追问:“那么先生是否定了二位的恋人关系了?”

太宰先生腾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眼睛里亮亮的地折射着水晶吊灯的光:“诶——就算是这样,小矮子用‘朋友’来形容我们的关系未免也太冷漠了,毕竟该做的都——唔唔!”

中原先生捂住了他的嘴。

我想他们并非恋人,但却彼此相爱。

 

我抬起手,向中原先生胸前别着的钢笔示意:“中原先生,请问这支钢笔也是太宰先生的杰作吗?”

他似乎愣了一下,低下头望着胸前那抹湛蓝。在抬头时,那种麻木涣散的眼神被难以言表的温柔和暖意取代了片刻。

“哦,这个。是死青花鱼做的没错。那家伙——谁愿意要他的钢笔啊?!但他前几个月不知道抽了什么疯,非要做一支送给我。这支完成以后就病倒了。说起来也是他活该,每天点灯熬油到那么晚,三餐不定的。”

这支完成以后就病倒了……?

我看向那支钢笔的眼神不由得带上了敬意,蓝色的笔身似乎蕴藏着一片深海,我甚至恍惚间听得见鲸鱼的长啸。

“可是中原先生似乎从来没有使用过它?”我小心翼翼地问。

青年露出了烦躁的神情:“谁要用死青花鱼做的东西写字啊?!我从来只用水笔。他做的东西和他一样矫情。”

我对这句话礼貌地表示了怀疑,并询问我是否有幸能近距离观赏一下太宰先生的这件艺术品。

然而中原先生却下意识攥住了它。

随后他有些尴尬地松开了手,向我解释:“很抱歉……我们刚从医院里回来,还没有消过毒,恐怕会有病菌,还是不要碰吧。”

我遗憾地点了点头。

但眼睛还是没办法从钢笔上离开——毕竟是太宰先生的遗作啊

 

“呃……”我费力地把目光转回记录本上,“听说太宰先生住院期间,一直是您在照顾他?”

中原先生又开始摩挲无名指的白印。

“是我。”

“妈的太宰,在外面对谁都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勾勾搭搭到一群莺莺燕燕的围着他转,到了这时候他妈的哪个顾得上他?他那帮朋友,偶尔来一两次脸色都跟出殡似的,人都有工作要忙,能抛下乱七八糟工作和破事照顾他的能有哪个?”中原先生做出了明显却显得僵硬的嫌弃神情,太阳穴上的青色血管还突突地蹦跳着。

“夜里疼醒没法睡觉的时候他们在吗?床边不就我自己?他生命中他妈的万千过客嘘寒问暖,了解他到一眼入骨只有老子一个。”

我头脑里浮现出那个画面,寂夜清冷,橘发的青年抬手搂住病床上因为病痛颤抖的人,在病魔的凝视与死神的威压中拥抱。

 

太宰先生是在三个月前病倒的,这期间他没有任何作品产出。

3月12日,先生宣告病逝,年仅22岁。

当时我们报社的社长正去探病,却只看到了这个世纪最后一位将灵魂注入作品的工匠陨落。

社长说看到先生在中原先生的怀里咳出一口鲜血,然后医疗机器发出了尖锐的鸣响。中原先生却只是坐在那里,搂着太宰先生的肩膀,甚至为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就好像怀中人只是睡去了。

我想那该是多凄美悲哀的画面,太宰先生,像一只苍白美丽的蝶,在耗尽了身体最后一滴热血之后,缓缓收敛了翅膀,坠落在爱人的掌心。

中原先生抱着太宰先生流失了生命的枯竭躯体,他说:“我先带他回去了。”

3月14日,中原先生对前来采访的我说:“嘘,问的话小一点声,他还在睡。”

我终究咽下了那句请您节哀。

 

我想这两天中原先生是一刻不离地守着太宰先生醒来,他甚至没有时间换下那件被先生鲜血沾染的衣服。

也许他曾吻他,却没办法再交换任何一丝缠绵的温度。

我抬手划掉了关于太宰先生葬礼日期的问题,背起挎包站起来准备和中原先生告别。

他绅士地站起送我到达别墅的门口。在我转身向他说“中原先生,再见”的时候,他单手撑在门框上,叫住了我。

“这些问题……”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麻木无感的表情,眼帘垂下挡住了那抹令人沉溺的钴蓝,“……就是全部了吗?”

我有些惊诧地抬起头。

中原先生站在比我高几级的青灰色石阶上,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衫,外襟上还有干涸的棕色血迹。他低着头,橘色的长发垂落下来,仿佛被钉绞在十字架上的堕落天使。午后的阳光温柔又残忍地把他和他背后的昏暗与光明隔绝开来。

“不是。”我咬了咬下唇,尽量坦诚地说,“太宰先生是国家级的工匠,大家都非常尊敬先生。可是……如果不能举行……举行……”

“我知道他死了。”略微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支支吾吾,中原先生仍低着头没有看我,但我却听到了门框裂开的微妙声响,“……对了。他那么有名,你们也知道。”

“我在为他……上色。”

 

离开中原先生的住宅有了一段距离,我还在咀嚼那句“上色”。

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入殓,但又没办法把这么冰冷的一个词加在深爱之人的身上。

想着想着精神有些恍惚,不经意就撞在了一名男子身上。

那人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然而我发现他并没有眉毛,萧杀可怖的气息霎时爆炸开来,又被迅速地收敛。

“抱歉抱歉,先生我刚刚在想事情,真的非常抱歉……”我啰里啰嗦的道歉词还没说完,那人已经越过我向中原先生家走去了。

可我觉得那张脸熟悉的很。

愣在原地思索半晌,才猛然在记忆中的某张报纸头版上找到了那人的面容——《连环杀害47人凶犯在缉》。我记得他的名字,那个姓芥川的男人。

冷汗迅速淌了下来,以中原先生的状态……

大脑瞬间停止运作,我下意识拔腿往回跑去。

 

我慌张地撞进门里:“中原先生——”

然后意外地被一只手拦了下来。我抬起头,那个叫芥川的男子凶狠地瞪了我一眼,眼中凝着万丈冰川。

我仿佛瞬间被人扼住了喉咙,在那种目光的压迫下一句话也没办法说出来。

于是我顺着这位杀手的视线转移了目光,望向屋内。

不同于客厅的昏暗,在那扇门打开的一瞬间,阳光如瀑倾泻而出,金色的微尘漂浮在干燥的空气中,敞亮明净的落地窗、象牙白的地板和纯白的墙壁与床被,还有干净如纸的、似乎半透明的睡美人,一同构造成了一个纯洁而宁静的世界。

中原先生一身黑衣,却温柔又自然地融入了这幅拉斐尔的画。

 

中原先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到来,尽管其中还有一名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罪者。

他只是不停嗅闻、更换着不同色彩的唇红,在空中对着床上人的容颜虚虚地描摹,却始终不曾落下。

我想他的工作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因为太宰先生曾因病痛而惨白瘦削的面颊现在奇迹般地现出了生机的、健康的浅红的颜色。眼睫黑如鸦羽,在白皙的脸庞上投下一小片青灰的阴影,仿佛仍会随着呼吸的频率而颤动起来。

唯有唇瓣还是没有生气的、灰败颓丧的颜色。

 

中原先生拿起了最后一支唇红,沉默着端详了片刻,然后单手把它捏碎成了两段。

他的动作里满是暴躁的失落。

我和芥川静静地站在门口,他握紧了拳。好像下一刻就将冲上去质问中原为什么不能够为陷落的天使点上完美的唇红。

但中原先生先一步行动了起来。

他猛地扫落了旁边小桌上摆着的所有妆品,斑斓的颜色随着碎裂的响声迸溅在象牙白的木质地板。然后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唇,带着满口的鲜血俯下身,吻住了枯萎玫瑰般的唇瓣。

我愣愣地看着中原先生亲吻太宰先生的遗体,用自己的血液为他点上了最完美的唇红。

好像伟大的画家最后淋漓恣意的收笔,在完成作品的同时以潇洒而悲哀的姿态与它告别。

以吻入殓。

 

我不记得那天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走出中原府邸的。

只记得那双钴蓝的眸子终于褪去了麻木的空洞,含着我没办法看懂的情绪:“我不知道你还会回来,但我们的职业是不能同人说再见一类的话的。芥川……”

“我没办法参加太宰先生的葬礼。所以我今天来见他。你可以报警,但是不要在太宰先生面前。”发梢染着苍白的男人沉郁地说。

我没办法用“悲哀”去简单地界定他们的眼神。

作为一名优秀的报刊记者,我第一次翻遍了我的词汇也觉得贫乏,贫乏到不能简单地描绘一名未亡人。

 

第二天便收到了太宰先生葬礼的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的先生总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仪式的人。但也许只是大家需要一个告别,告别世纪末最后一个以灵魂注入冰冷金属赋予其生命的工匠。

葬礼上来的人不算多,大多数都是业界赫赫有名的前辈,我是有幸能够在场的唯一一名记者。本以为录影设备拿进去是对先生的不尊敬,在进入场地前将摄像机和录音笔交给助手保管的时候,一个银白色发的少年拦下了我。

他的眼眶很红肿,手里提着一个灰色的录音机:“记者小姐,没关系的。太宰先生说,可以。”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太宰先生说,可以的。录像。”

葬礼没有亲友发言的环节,也没有找到主持人。一群人黑压压地聚集在一方即将封墓的白色大理石碑边上,像一场沉默的怪异游园会。

我看到了中原先生,枫糖般的橘发格外的耀眼。他穿着一身和平常似乎别无二致的黑西装和礼帽,胸前的口袋别着那支蓝色的钢笔,露出来的笔帽衬着他深邃如海的眼睛。

他似乎是葬礼上唯一一个神态自若的人。没有夸张的红眼圈,也没有哭过的气音。

 

那个方才见过的白发少年提着录音机走到了白理石的边上,张口是浓重的、明显哭过的鼻音:“非常感谢各位今天的到来,我是太宰先生生前的一位后辈,我自知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发言……”

我举起胶片机,对准了这个半大的少年。

让一个未成年的后辈来做司仪主持葬礼,未免有些草率。就算是代表亲友发言,也不该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学生,起码该是——中原先生吧?

“……我并非妄图评论太宰先生短暂绚烂的一生,我站在这里,只是帮助太宰先生带来他想对大家说的话。”少年说着,把录音机放在地上摆好,按下播放键后沉默地退开。

我用力昂着头想越过人群听的清楚一点。

太宰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深情告白、总结一生、感谢照顾……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感人至深,然后登上头版头条。

 

喂?!能听见吗?!”声音急吼吼的,几乎一下就让人联想起来那种目眦欲裂的神情。人群的气氛松动了一点,我甚至有点想笑。

“这黑咕隆咚的是什么地方?嘛,有人吗——放我出去——”拖长了声调的清润嗓音,在肃穆的葬礼上显得格外的滑稽。

“这鬼地方好黑啊,还这——么——小——中也?敦君?有——人——吗——”我身边的红发男子挽起了唇角,似乎沉默地表达着“不愧是太宰啊”。另一边有人低低地笑了起来,然后笑声的波动越来越大。

我下意识向中原先生的方向看去,他没有笑,也依然没有哭,他只是靠在树干上,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录音机盒子。

“嘛,我知道你们在嘲笑我——”恍惚间我似乎真的以为那声音源自坟墓下方那个木盒子里,年轻的男子弯着唇角轻笑,嘲笑生者的愚昧。

我想我知道太宰先生同意举办葬礼的原因了。

 

结束的时候,一直站在我附近的那名红发男子走向中原先生,抬手挥了挥,却犹豫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去称呼他。

中原先生毫不意外地微微颔首:“啊,是织田啊。”

我听着这个名字,再和那张脸对了一下号,想起大概是那位文坛的后起之秀,刚刚获得了新人赏的小说家织田作之助。

织田点点头,指向中原先生胸口别着的那支钢笔:“中也君,这是太宰君的最后一件作品吧?”

中原先生似乎很不耐烦地“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然而织田并没有恼怒,自顾自地说下去:“太宰君也曾经赠予过我一支钢笔。我想您应该知道太宰的习惯——旋开笔身的话,里面会有一张赠予持有人的纸条。不知道您有没有打开看过?”

中原先生缓缓抬眸,望着织田先生。那一刻我竟然觉得这二人有一种奇异的相似——绝不只是发色与瞳色的相似。

织田点了点头:“那么我先告辞了。”

我看着中原先生盯着织田离开,然后他才抬手拿下那支钢笔。缓慢又轻盈地旋开笔身,纤长的手指仿佛跳动着曼妙优雅的圆舞曲。

一个小小的白色圆筒掉落出来。

随着纸卷被打开,我们都看清了上面的内容——那只是一片空白。

中原先生垂着眸,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但我觉得他似乎浅浅地、轻柔地笑了一声。

 

他们曾经无话不谈,唯有一句“我爱你”无法说出口。

 

我默默收了机器,天边泛起了一点阴沉的灰色,想来夜里是会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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